追忆先生 > 正文

  • 李龙先生已经离开我们几天了。这几天陆续看到不少师友回忆恩师的文章,尤其看到曾赟兄提及曾经陪侍先生左右的往事,非常感动。先生在担任浙江大学法学院院长时,经常回珞珈山小住,我亦曾陪侍左右,所闻所见,至今历历在目。先生一生坎坷,他在法学研究和法律教育等领域的卓越成就,早有不少师友撰文专门介绍,无需我再赘述。先生生前提及,《中国法理学发展史》是他的最后一部著作。先生晚年毅然回归中国法理学说史领域,亲力亲为完成这一传世之作,足见他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视。我想,如果用中国传统伦理标准来介绍先生盛德,或许会得到先生的认可。古语云,“仁者无敌,行者无疆”。先生乃名门之后,家学渊源深厚,他是学者中的“仁者”、教授中的“行者”。“仁义礼智信”为古之君子五大盛德,我们或许可以由此管窥先生盛德。

    仁。先生仁德,世所周知。且不说他曾经在法庭上坚持正义、力挽狂澜,抢回十几条人命;吾等诸生,何人未曾亲身感受先生仁德?我跟随先生念完硕士研究生之后,得蒙恩师厚遇,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然受生计所迫,拟应邀到某律师事务所兼职。先生听说后坚决反对,认为博士研究生从事律师业务必然会影响学术研究。我接受先生意见,决定坚守校园全身心从事理论研究。先生知道我经济拮据,特举荐我到浙江某高校任教数月,获得的薪资正好帮助我度过了求学的艰难岁月。子曰“仁者爱人”;仁者之“仁”,在于“以己度人”、“推己及人”,设身处地为他人考虑。我按照先生的要求如期完成学业之后,曾在后记中写道先生“寓严格要求于慈祥呵护之中”,正是当时感佩先生仁德的真实体会。

    义。先生担任律师时素有“侠义”之名,自不待言。然先生之“义”远不仅限于此。先生年轻时不畏险恶探望深陷政治运动漩涡的诸师而受到牵连,可谓对师长有“情义”、对国家有“忠义”。先生不同于普通学者之处还在于,他对于“义”的坚守,并不局限于“言”,而是更为重“行”。先生践行“道义”、倡言“人权”、“人本”,他的学术成果不仅是“写”出来,更是“行”出来的。惟其如此,先生对于“人权”、“人本”的思考,往往会超越一般学者的思维局限,更加关注现实性与可行性。《庄子》有言,“夏虫不可语冰”。先生坚守之“义”,后辈小子或有误读,先生亦不以为念,一笑了之,尤显先生之高义与雅量!

    礼。常人所谓“礼”,无非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伦理准则和行为规范体系;在实质上,“礼”还要求始终保有“祭神如神在”的恭谨态度,是一种随时坚守礼义的理念和习惯。先生家学渊源深厚,此种传统伦理理念已经在他身上固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气质。先生曾忆及昔日蒙难之时,诸难友为争食而难顾体面,独他一人深以为耻以至几乎丧失性命,幸得一医生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欧美宪法学界受基督教影响,多以为“人性尊严”为宪法权利之核心与实质,任何时候皆不得侵害之;但是在极端情况如“洞穴奇案”中如何抉择,则往往成为其法理学和伦理学上的“千古难题”。中国传统伦理上的“人之尊严”,不仅体现在外部力量之不可侵夺性,亦体现在个人于极端情形下的道德坚守乃至舍生取义。先生晚年研究中国传统治国理念,提出“礼治”是“我国最早采用的治国理念和方略”;实际上,他在蒙难岁月中,早就体现了恪守“礼义”的风骨和习惯。

    智。古语有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先生少负大才、慧眼识才,桃李满天下,识人之明自不待言。然先生之“智”而“明”,还体现在他对自身及整个知识分子群体有着深刻的总结和反思。先生叙及青年时期的所作所为时,曾言他早就总结其时其人的一大特点即“狂”。跟随先生求学之时,我们对于“狂”的理解,仅限于孔子所谓“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等古义。近年来,我对先生的这个总结则似更加有所体悟。恩格斯曾这样评述启蒙时期的法国思想家们:“宗教、自然观、社会、国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无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思维着的知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那时,如黑格尔所说的,是世界用头立地的时代。”“用思维着的知性或者理性评述世界、重建世界”,体现了近现代以来“理性主义”的“狂”,在相当程度上已经成为近现代知识群体的性格特征。然则,此种“狂”所衍生的后果,当今世界各国的知识界亦各有相当深刻之反思。先生在《中国法理学发展史》“后记”中直言“难达预期”,不仅说明他对自己有极高的要求,而且体现了他对于每一时代学者必然具有的局限性有着异乎寻常的清醒认识。

    信。“信”者,“信守”、“信用”也。先生对于“道义”、“情义”的信守,有“尾生抱柱”般的执着。先生在蒙难时曾经在一位医生的照护之下而得以保全,但是这位医生不幸在平反前死于狱中,先生后来多方寻访找到其家人并予以厚报。《史记》中曾经记载了一个“季札挂剑”的故事,季子谓:“吾心已许之,岂以死倍吾心哉!”先生之“信”,古风犹存,永远是我们追随的榜样。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能够成为先生的弟子是我们的幸运,能够传承先生的学问是我们的荣耀。送别先生之际,特作一联以表达我对先生的敬意:

    廿余载艰难险厄学林传奇永昭来者,

    四十年春风化雨万千桃李叩谢师恩!

     

              学生 周刚志

           2020126日敬书